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唐山

“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位的,第二是雕塑,第三是木刻,第四才是绘画。我一生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花在木刻上,在学校,我教木刻。为什么我喜欢文学,喜欢雕塑,而绘画摆在最后呢?因为绘画可以养活前面三样行当。文学也好,雕塑也好,都养不活自己。”

这是画家黄永玉在《我与文学》中写下的话。


(资料图)

在网上,“斜杠青年”(指拥有多重职业和身份的多元生活人群)受追捧,而“黄永玉的‘斜杠’,已经快密集成‘栅栏’了”,他是画家、木刻家、雕塑家,此外还是段子手、雪茄爱好者、拳击爱好者、开红色法拉利的老人……

在所有“斜杠”中,黄永玉与文学的关系最密切。他13岁时写了第一首诗,95岁时写完六卷本长篇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。少有人视黄永玉为文学家,但在文学创作中,他呈现出他在绘画中同样的创作气质:天马行空,不拘小节,似无章法,汪洋恣肆。

对普通人来说,读懂黄永玉,还是看他的文学创作更直接。

《还有谁谁谁》插图

一生写诗都像13岁

据著名记者、作家李辉钩沉,1937年秋,在厦门集美学校上学的、13岁的黄永玉写下第一首诗:

太阳刚起了光芒

在我的床上

引起我的思潮

我不愿再在人海中彷徨

只要回到我的故乡凤凰

同着我那

永厚、永前、永福、永光

过着顽皮的景象

一韵到底,意象平庸,直抒胸臆而已。黄永玉一生写诗,大体如此,从无卖弄、斧凿痕迹,只是后来几乎不用韵。赞者称其中蕴含着人文精神,它“不是空洞的,抽象的,是实实在在的”,弹者则认为毫无诗味,都是大白话。

1924年8月9日,黄永玉生于湖南常德,本名黄永裕,1947年接受表叔沈从文(黄永玉的爷爷的妹妹,是沈从文的母亲)建议,改名黄永玉。1946年,在《自由谈》《文艺时代》等刊物上发表《信丰市场》《婚前与婚后》等画作时,尚署名黄永裕。

据李辉的《传奇黄永玉》一书,黄永玉直到80多岁时,仍没搞明白自己究竟姓张,还是姓黄。儿时,听前辈说,他家本姓张。1971年,黄永玉在“五七干校”时,曾收到沈从文以黄永玉家世为素材写的长篇小说《来的是谁》的楔子,里面的角色便是“张永玉”。

沈从文对黄永玉的身世可能更了解,他当年与黄永玉的父亲黄玉书一同漂泊湘西,投奔当时湘西巡防军剿匪游击队,黄玉书当了“参谋”,月薪13元,沈从文是“差遣”,月薪9元。他们都没留下来。黄玉书在旅途中认识了一位杨小姐,让沈从文帮他写情书。据沈从文回忆:

两人回到客栈时,表哥便一连丢了十来个揖,要我代笔写信,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曲子。信写好念给他听后,必把两个大拇指翘起大摇着,表示感谢和赞佩。

“老弟,真好,可以上报!”

杨小姐即黄永玉的母亲杨光蕙。

黄永玉诗集《见笑集》

十五六岁选择漂泊

黄玉书、杨光蕙后来分任县小学男校校长和女校校长,但少年黄永玉常逃学。

沈从文曾说:“在旧式塾中,逃学挨打,不逃学也挨打。逃学必在发现以后才挨打,不逃学,则每天有一打以上机会使先生的戒尺敲到头上来。君,请你比较下,是逃好还是不逃学好?并且学校以外有戏看,有澡洗,有鱼可以钓,有船可以划,若是不怕腿痛还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赶场,有狗肉可以饱吃。”

黄永玉上的是新式小学,却是“非常可怕的学校”,一次他曾逃学半个月,住在别人家中,把家人吓坏了。小学后与其他学校合并,情况略好转。

1950年,成人后的黄永玉曾约当年的几个同学,一人拿块竹板,准备去打昔日校长,半路才知他在1948年被人砍死,失望之下,黄永玉们半路赶了个集,买只小羊杀了煮吃。

1937年春,母亲未通知父亲,让12岁的黄永玉跟老乡去长沙考中学,他第一次看到汽车,第一次吃到苹果,在《这些忧郁的碎屑》中,他写道:

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,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。从历史角度看来,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,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,顺着小河,穿过洞庭去“翻阅另一本大书”的。

从长沙,又随父亲到安徽芜湖,再随堂二叔到厦门,考入集美学校初中。在那里,黄永玉第二学期除美术、童军两门成绩是甲,其余多是丁,平均成绩也是丁,五科成绩加起来不足一百分。

在集美,黄永玉沉迷于木刻,自学野夫的《怎样学习木刻》,在老师朱成淦推荐下,黄永玉的作品在《大众木刻》上发表了,第一次拿到稿费。黄永玉后来回忆取款经历:

“我心跳不止,递上了汇款单、图章和学生证。里头的老家伙慢吞吞,好像要断气的神气,又咳嗽,又吐痰,又拿一块垃圾似的手巾擦鼻子,休息喘气,这老狗日真的给了我一沓钱:‘你数数!’”

不久,黄永玉因打架,头上被打破三处,学校处以留校察看处分,在《蜜泪》中,他写道:“我原本就不喜欢读书,成天在图书馆混……加上来这么个仅让我留一口气的处分,意思不大了,人已经十五六岁,走吧!就这么走了。”

黄永玉手抚《还有谁谁谁》 比目鱼 摄

“太艺术了”也算罪名

黄永玉先在福建德化的瓷器作坊当小工,后在泉州开元寺偷采玉兰花,偶遇弘一法师,弘一法师圆寂前4天,给他留条幅“不为自己求安乐,但愿世人得离苦”。

在泉州,黄永玉入名为“战地服务团”的剧团,后在福建长乐当了一年教师,1944年去江西信丰,在民众教育馆谋职,并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张梅溪。

1947年,不到23岁的黄永玉结束8年漂泊,来到上海,他回忆说:

“(当时)就想办法赚钱。一幅木刻5块钱,房租是50块钱,所以一定要刻10 幅木刻才能交房租。我那时认识的报纸杂志不多,臧克家先生就非常好,老帮我介绍。不光是这样,还先垫钱。比如我带去5张画,稿费25块钱,他一拿到画就先给我钱。”

1948年,黄永玉遭上海文艺界炮轰,汪曾祺说:“因为他(指黄永玉)聪明,这是大家都可见的,多有木刻家不免自惭形秽,于是都不给他帮忙,且尽力压挠他发展。他参与全国木刻展览,出品多至十余幅,皆有可看处,至引人注意。于是,来了,有人批评说这是不好的方向,太艺术了。(我相信他们真会用‘太艺术了’作为一种罪名的。)他那幅很大的《苗家傩神舞》为苏联单独购去,又引起大家嫉妒。”

黄永玉说,他被“骂得很凶”“害我难过了起码半年”。

汪曾祺可能是最早称黄永玉为天才的人,他意识到,黄永玉的最大不同,在于独特的人生经历。黄永玉无师承,全靠个人“野蛮生长”,这使他保留了一份难得的率真。作家李辉曾说:“只有在他的身上,才能看到真正的天真烂漫,他永远活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。贪玩、天真、坦荡,敢作敢为,玩世不恭,自由自在。”

黄永玉不知道,这次炮轰只是开始,他后在香港多次成功办展,又引来各种批评,直到上世纪70年代,他一直被各种批评缠绕。

据李辉钩沉,黄永玉在香港还写了电影剧本《儿女经》和《海上故事》,前者被长城电影公司搬上银幕,票房极佳。1953年,在沈从文鼓励下,黄永玉全家迁到北京,正赶上“批胡风运动”,他和沈从文、汪曾祺一样,暂时停止文学创作。

44岁时,黄永玉被学生揪斗,他在心中默数挨了多少皮带,共224下。

百年辛酸 凝成超然

1974年,黄永玉在友人、画家许麟庐家,“应邀随手在一个册页上画了一幅猫头鹰”,便到外地采风,路上听说正追查一张猫头鹰的“黑画”。黄永玉说:

“我听了之后居然一点都不在乎,还懒洋洋地说:‘唉!画一张猫头鹰算什么呢?我不是也常常画猫头鹰嘛!’没料到,一回北京就明白了:正是我!”

当时轻工业品进出口公司为了出口,印宣传品《中国画》,将黄永玉画的猫头鹰收入,被指为影射,初期在黑画榜上排名第七,后来竟排名第一。

后,“黑画事件”被弱化处理。

黄永玉半生如坐“过山车”,在命运的波峰与波谷中颠簸,这些独特的经历赋予他超然的乐观,当世界都在追求有用时,他却坚持去做一个有趣的人。在长诗《老婆呀,不要哭》中,他写道:

我们有过悲伤,

但我们蔑视悲伤,

她只是偶尔轻轻飘在我们发尖上的游丝,

不经意地又随风飘去。

黄永玉的诗洗尽铅华,不作惊人之语,却含义丰富。在《见笑集》中,既有“长寿、长寿,/同辈的人全都死了,/倒像是一个新来的外乡人,/我孤零零茫然四顾”的感慨,也有“人家说/我总那么高兴/我说/是我妻子惯的/人家问我/受伤干嘛不哭/我说是因为/妻子在我旁边”的直白。

正如他的长篇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,优点是全无规矩,却冲口而出;缺点是拉杂、重复和居高临下。但优点也罢,缺点也罢,黄永玉的文字都是独特的,因为其中凝结了百岁人生在变动时代中的最大感悟:一切不过如此,认真的恶作剧也是人间正道。

《比我更老的老头》《不给他音乐听》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》《这些忧郁的碎屑》……百年无非尽兴,文字一定要成为千古事吗?黄永玉选择了解构,那其中有无奈,有苍凉,有悲伤,有苦痛……毕竟,记住或忘却,我们对一切其实无可奈何。

黄永玉的文学不雅驯,但好看。(责编:李峥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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